「爸,我回來了。」我在初履的異地,對著父親的墳,定定說著。終於站在出題者的起點,我以為:這會是一切問題的終點。
渡過在地圖上僅是一線,在人生旅程中卻是幾十年迢遙的台灣海峽,終於到達舊版身份證上我的籍貫地:廣東梅縣。在父親的墓前撚香祭拜,同父異母的兄嫂拭著淚說:「回來就好」,但其實這塊土地於我是如此陌生,它是我父的故鄉以及終老之地,我的到來卻如同作客。
「爸,我教師甄試和研究所皆順利考取,家中經濟終於穩定下來,所以遲至今日才能回來祭拜您,請您原諒。」我跪著,頭磕在墓地磁磚上,冷硬的觸感如同周圍雖有血緣但分明生疏的「親人」與我的互動:「小芬真是會考試啊,像父親當個老師真是有出息。」。我抬頭注視父親鐫在墓碑上的照片,有別於家中供奉的黑白照,那張明艷的彩色卻寫真了我父病故前灰敗的臉色,那是從不在我記憶之內的父親。
那到底是誰?
我本以為人生中的試卷在此刻總算寫盡,於事業、學業顧全後,帶著年邁母親前往祭拜在返鄉時病故於大陸的父親,能完滿在成長過程中的缺憾:喪父--最後一面未能見到、年年清明節皆無法親臨墳前祭拜、從未夢見、自十三歲以來就失落的父親身影。見過鐫刻父親姓名、照片的墓碑後,夜晚,我在旅館房中,開始緩慢流淚,如泥塑之身遇水漸漸崩塌。多年來生命中的空缺,能以這冷硬的石塊重新填實嗎?才發現我這些年的努力,全是為了作答那張理應具體又分明模糊的考卷——我父。
‧國字注音
生命的最初不過是細胞與細胞的相遇,真正的我從命名開始,是父親所給予的。
幼稚園入學後,我拿著習字本在封面上稚拙地寫下歪斜的名姓,父親在一旁急切指導我執筆的姿勢、筆畫的順序,但我筆下的「子」與「皿」卻老是各據天地,「芬」的草字頭總偷懶成「艹」,父親嘆了口氣,轉身從書架上取下四方硬皮巨大厚重的字典,放在我面前,嫻熟地翻到分別記載我名的書頁:
『孟』,音:ㄇㄥˋ 。 義:1.次序居長的。2.開始的
『芬』,音:ㄈㄣ 。 義:1.香氣 2.稱美德性或聲譽。
「『孟』是一個字,不要讓它頭腳斷裂;『芬』是花草的香氣,你要讓草長出來啊。」久病的父親向來寡言,與我少有互動,這時眼神卻突然煥發光彩:「妳的名字,爸爸可是翻著這本字典仔細推敲才決定,有很深遠的寓意在裡面:妳是家中第一個孩子,所以選了「孟」字;有美德之意的「芬」適合女孩子,期許妳能爭氣,好好讀書,能讓我們家有好名聲。而且『孟芬』念起來,四聲搭配一聲鏗鏘有力,結尾悠揚,筆畫也好寫,這哪是那些向算命師買來的俗名能相比?」。當時的我望著字典似懂非懂,只覺得上面詰屈聱牙的字群如小黑螞蟻般,爬在奶黃的蛋糕上,用觸鬚互相交換訊息,就要開始啃食這本書……看!書頁上已有幾處孔洞,我忍不住伸手摳挖字典上的破損,父親卻迅速收起字典,同時重重闔上他罕有的談興與笑容。我想他並不關心小螞蟻的事,用功讀書與小螞蟻的確無關。
於是小學開始,我領回一張又一張書寫我名的獎狀,期待符應父親對我的定義,我希望能以這樣的努力再次開啟父親的微笑,再度感受他殷勤的注視。客廳牆面上開始出現一行行獎狀的排列,我總以為父親會在看到下一張獎狀、下一次更進步的名次後開懷。
父親卻總是背對這面牆,他注視另一端電視螢幕所展現的小小世界:那是令我疑惑而陌生的土地,我知道那叫「大陸」,它也在我的社會課本裡。小學四年級,新聞播報了開放探親的消息,父親激動地開始撥打電話聯絡散居各地不知名的同鄉叔伯,講電話時他笑中帶淚、用我不懂的語言切切訴說,拿起記事本開始密密麻麻地寫。我望著這樣的他,隨後默默轉身走入自己的房間,將門闔上。
他開始每年前往大陸長住,偶爾返台。客廳牆上的紙片漸漸泛黃,印刷字體因為日曬,色澤逐漸模糊斑駁,上膠的紙角失去黏性,微微蜷起。
六年級那年春節,母親在廚房忙進忙出,因為父親不在,我在客廳閒散賴臥,在沙發上隨意翻看農民曆,看到以姓命筆畫測知吉凶的部分,忍不住依樣畫葫蘆計算,草字頭還要特別以「艸」的筆畫數算,合計二十八劃,興沖沖看了籤詩,標楷體端正分明如此記載:「魚臨旱地,龍困淺灘,此名大凶,不如更名」。
父親從字典得來的深切期許,在贈閱的農民曆中的定義卻是如此驚心的不祥,這結果令我不安,開始覺得「孟」的四聲念起來兇厲,「芬」一聲的結尾貧弱無力。春節過後半年,我上了國中,如同應驗預言般,雖然段考屢獲第一,卻被同學排擠,受校園暴力環伺,一張張獎狀繼續書寫姓名,但再也沒有父親的笑容,並且成為我痛苦的來源。
曾經我以為自己只能被父親定義,如同國字注音題的標準解答只有一個,但滿牆的名字留不住父親,卻帶來如此沈重的負擔。於是我決定撕毀父親所定義的自己,要創造一個新的我:強壯、幸福、安樂,不再是二十八劃、不要四聲一聲的尖厲生硬。
我翻閱同一本字典,直至現在,小螞蟻所爬出的孔洞更多了,仍未能造出那預期中美好的新我。
‧選擇題
寫不出國字注音,下一大題該如何挑戰?社會課本複印在生活中,解嚴開放後,時代據此對我出了一道選擇題,標準答案,課本沒有記載。
父親的身份證籍貫欄上寫著廣東梅縣,母親的是台灣新竹,這些地理名詞對於童騃的我只是抽象符號。我家在苗栗頭份,由家搭公車到鎮上需十五分鐘,走路十分鐘可到小學,騎單車二十分鐘就能到母親工作的工廠向她撒嬌,這就是我的時空觀、我與我父我母的世界,我一直如此認定,直到國小五年級那年。
父親說:「我要帶妳回大陸,不過得等妳再長大一點。現在妳還需要妳媽照顧。」
課本中那葉陌生的秋海棠為什麼會是我要「回去」之地?母親呢?因為父親病弱退休在家而必須外出工作,在工廠中辛辛苦苦車縫牛仔褲布邊的她,為什麼不能和我們一起回去?一旦回去,什麼時候能回來?種種疑惑漲滿我小小的頭,但總是來不及想清楚,父親開始交代我種種任務,之一是幫他提領存款。
我幫體弱的父親跑腿,填寫銀行、郵局種種複雜的表單,因此學會了壹、貳、參、肆等等數字的大寫方式,這些數字對我而言是一個個艱難生字,父親彷彿在考核我的識字與書寫能力,我完成了,父親一定也很欣喜。他的確是微笑著,將我提領出的包裹轉身裝入行李。
母親下班還得料理家務,父親和我並肩怡然坐在客廳沙發上,聽著節目片頭曲:「風雨千年路,江山萬里心,秦關月,楚天雲,無處不是故園情。」父親退休前擔任國文教師,我常看著節目學舌一番:黃沙、駝鈴、窩集、秦嶺,我以為「回去」就是走入電視影像中,那個迥異於我狹仄世界的廣袤大地,於是這道選擇題,從父或母的選項擴大為大陸或島嶼。那必定是個遼闊新世界,曾經只能想像,但現在竟然可以被父親牽著歸向,走入螢幕閃閃發亮著的彼端,我父癡癡凝視的那方。好不容易能牽住父親的手,我不願放棄,於是,只好悄悄鬆開對母親的依賴,放學後不再到工廠撿拾碎布,在家苦練腔圓字正的國語咬字,開始成為語文競賽的選手,這場比賽我想贏得的是父親的認同與愛,哪怕必須經歷現有世界的毀棄。
父親在我六年級時先行出發,從此不再返台。信件往返隨著歲月漸漸廢弛,但這個約定一直嵌在我的心中,每天,都在等著自己再長大一點。
國一暑假收到大陸傳來的電報:「陳紹宏已病歿」,反覆確認仍是這六字,母親焦急的問:怎麼了?怎麼了?我拿出父親的字典,查了「歿」字的意思,卻怎麼也看不懂它的解釋,一個人的死亡怎麼可能是如此輕易的六字?
後來,母親在準備喪葬費時發現父親早將存款提領一空。那段日子,從未見過的父親同事、鄰居在家中川流不息,母親忙碌於靈堂的設置,阿姨們帶著我摺紙蓮花,可憐孟芬還這麼小唉以後該怎麼辦,我把這些聲響、嘆息一摺再摺,摺出一朵朵沈默沒有香氣的蓮,同時將自己摺進去。家祭父親那日,母親在靈堂前悲嚎哭叫,披麻帶孝的我被推來帶去,依循眾人指示舉手投足言說,孝女孟芬來喊父親回家喔,跪著爬行至靈前,母親又昏蹶,誦經聲人聲哭泣聲尖叫聲嗡嗡然,整個世界激動非常。
我沒有喊他。
從開啟電報到家祭當下,我一直思考:歿到底是什麼意思?父親再也不回來了?那個他應許我的新世界,要帶我回去的彼端呢?我一直在等待,忍受著種種暴力的欺凌,一吋一吋成長,我那麼努力符合父親的要求,怎麼可能被這個字一筆勾消?提款單寫得那麼好,父親明明笑了,父親是笑著的啊。我抬頭注視著靈前的遺照,才赫然明白作答的人從不是我,提款單不是習字本,父親的微笑與我無涉,他的故園並非我的故鄉。
他早已作答,我與母親被列在同一選項,父親選了另一個。
‧照樣造句
為了設置靈堂,我們將客廳整片牆面清理乾淨,刨撕下來的紙片黃漬塵痕遍布,我拿一個大黑垃圾袋將所有過去投擲進去,封上,丟棄。直至喪禮結束,一滴淚也沒掉。這場喪禮並沒有我父的遺體,他的死亡如此抽象,我看不見肉體衰亡的色澤,聞不到腐敗氣息,整場佈滿了菊花、百合濃烈的香氣,能怎麼淚流?
母親的哀慟投入與我的沈默疏離構成一場尷尬反差,我持續平板行事她更加戲劇悲號,聽著她由五臟六腑內刨挖痛哭出的悲哀尖音,湧著令我陌生、訝異的激動如血,灑向所有在場的賓客,一片扁平的白中,唯有我母的哀傷是刺目的腥紅。然而,與其說是哀傷,我更覺得是一種憤恨,她用眼淚正當咆哮出這一種怨:怨我父她夫的遺棄是那麼絕對,連衰朽的肉身、病危前的唾沫屎尿都未曾留下,乾乾淨淨堅壁清野。彷彿我父從來不曾是她夫。他是他、她是她。
而我是誰?
具有標準答案的世界已隨著父親的離棄崩毀,我連自己都無法指認意義。比起在遙遠廣東某地某處有座墳可定義的我父,我反而成為一隻鬼,上下無依,繼承了一個姓名,僅僅只剩這個姓名。而我不願據此照樣造句下去。
我開始割裂書包,抽絲拉絮,放長背帶,將書本丟出,布包遂在股間晃晃蕩蕩,用立可白寫下滿腹苦悶,強烈臭氣薰蝕我的鼻腔黏膜,訂作校褲,水洗絲的質料輕飄飄一無憑恃,考試時把答案給後面的同學抄寫,下課聚眾咆哮。女生叫我到廁所去,我學會揪住她的頭髮開始扭打,壓制她在圊溷間沾染滿臉污臭,蓄長指甲作為爪齧對方的利器,自己身上也處處掛彩,還好,鬼不會有痛覺的。
但有個人會痛。
母親為了我的升學問題夜夜爭執,我出言不遜時母親就會撚香向照片中的父親訴苦,紹宏啊芬芬變壞了,你作神要回來庇護她點醒她啊,我一個女人家要工作帶小孩整理家事,實在忙不過來啊,你又那麼狠心……從禱念到抱怨,我母總是淚流滿面。我不執香,這方寸之間沒有我所欲皈依的他方,一隻鬼哪裡有什麼信仰可言。
高中聯考還是上了第一志願,反叛如此氣弱而短暫,純女校失去逞兇鬥狠的空間,柔軟嬌貴的薔薇庭院總在春季,那麼清新鮮嫩,敗血的氣息我祕密收藏於心腹之間,如一顆腐橘,表面還是金燁發亮的青春,滿肚子卻是綠黴層層的腐朽。書包裝滿教科書笨重來去,黑裙在膝下拘謹地攏束,金絲眼鏡圈住了雙眼。所有的人都看著我白衣黑裙以及乖巧,鄰人、親戚、師長、母親。我望著父親在牆上的黑白遺照,那裡面的他很確定的,眼中僅是一種失焦,一種空洞,那裡沒有我,從來就沒有。
腐橘無法散發芬芳。我對於生活虛應故事,成績從未用心,就是無法放棄國文。從父親書房中挖出定價新台幣十二元的舊版唐詩三百首,破損黃硬的紙頁上鐫印的仍是亙古恆新的李白與杜甫,沒人陪伴的荒莽年少,不知為何我竟還是坐在父親的書房,就著他的書桌、檯燈,陷落在記憶了他身體曲線的藤椅,一頁頁翻閱沒人要我讀的詩詞,父親在某些詩上用紅筆圈點:名豈文章著,官應老病休。飄飄何所似?天地一沙鷗;有弟皆分散,無家問死生;戍客望邊色,思歸多苦顏,高樓當此夜,嘆息未應閒。
我以前無法讀懂的父親,透過他的圈點我開始思考,他那長久背對我的佝僂,也許正是因為負載了去國懷鄉的四十年,四十年多沈重哪?相較於這份思念,我貼在牆上的紙片難免輕薄,雖則,那也是稚嫩的我所能創造的最深的孺慕。
透過詩詞我試著理解父親,儘管只是斷簡殘編的拼湊,卻讓那張在牆上的黑白照片,開始有了血肉與情感的可能。我照著父親的樣,開始造我與他生命的句,於是,我進師大,考取教甄,榜單上寫著:陳孟芬,興華國中國文教師,可喜可賀。父親桌上已褪色的榮譽狀也寫著:陳紹宏,興華國中國文教師榮退,可喜可賀。
我以為終能貼近他,但無論結構多麼神似,這畢竟是兩句各有主詞謂詞獨立的句子,能述說同一個故事嗎?
寫不出國字注音,下一大題該如何挑戰?社會課本複印在生活中,解嚴開放後,時代據此對我出了一道選擇題,標準答案,課本沒有記載。
父親的身份證籍貫欄上寫著廣東梅縣,母親的是台灣新竹,這些地理名詞對於童騃的我只是抽象符號。我家在苗栗頭份,由家搭公車到鎮上需十五分鐘,走路十分鐘可到小學,騎單車二十分鐘就能到母親工作的工廠向她撒嬌,這就是我的時空觀、我與我父我母的世界,我一直如此認定,直到國小五年級那年。
課本中那葉陌生的秋海棠為什麼會是我要「回去」之地?母親呢?因為父親病弱退休在家而必須外出工作,在工廠中辛辛苦苦車縫牛仔褲布邊的她,為什麼不能和我們一起回去?一旦回去,什麼時候能回來?種種疑惑漲滿我小小的頭,但總是來不及想清楚,父親開始交代我種種任務,之一是幫他提領存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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